第六十话

陛下这两天心情不好,体现在很多方面。

晚上,他吃不下饭。饭后,他提不起精神看书写字。夜深了,他睡不着。

他倒没有骚扰徐慧,只是一个人自顾抑郁着。可徐慧哪能袖手旁观,见他一直睡不着,她就主动陪太宗说说话。

“慧儿,还是你最好了。”他把她搂在怀里,心肝宝贝似的说。

徐慧默了默,轻声问他,“陛下可好些了?”

太宗摇了摇头,没精打采地说:“朕这皇帝,做得憋屈。”

可不是怎么的,大臣们一个一个的都比他牛,还动不动往他头上扣屎盆子。他哪里是皇帝,分明就是魏征他们的孙子!

徐慧温声道:“那陛下可还愿意做皇帝?”

太宗被她问得一愣,不假思索地说:“自然。”

如果时间可以重来,当年他还是会选择发动玄武门之变,登上帝王宝座。

不及徐慧再说什么,他好像顿时打通了五经六脉一般,全都想通了。

为什么这么难受,他还是想要做皇帝?原因无外,就是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不知为所少人所垂涎。它所带来的,或许有烦恼,但更多的,却是无上的荣光。

只想享受权力,却不履行义务,那又怎么行得通呢。

太宗长叹一声,和她说起了自己的心事,“朕只是觉得亏待了青雀。观音婢留下的几个儿女,承乾有太子之位,雉奴和兕子养在朕身边,新城在宫里,朕也照看得来。可青雀,朕除了这些特权,什么都给不了他了……”

徐慧尝试着理解太宗的心情,可她发觉,自己可以理解,但无法接受。

“陛下,您有没有想过,您对魏王的‘补偿’,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?”

太宗心头一震,低声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徐慧平静地答道:“魏王的心,会被您纵得越来越高,直至越过太子。太子殿下为了自保,不得不忌惮魏王。到时候兄弟阋墙,自相残杀,只怕违背了陛下爱护子女的初衷。”

太宗闻言,沉默许久,方慨叹道:“你说这话,倒有八成与辅机所言无二。”

“长孙大人?”

太宗点点头,“他也这样劝过朕……罢,罢了。既然你们一个二个都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,朕还有什么办法?”

徐慧见他答应收敛,含笑赞了一句,“陛下虚心纳谏,乃是万民之福。”

太宗摆了摆手,装腔作势地说:“应该的,应该的,朕本来就是这样的。”

这话说的,好似全然忘记白天对魏征大发雷霆的那个人是谁。

太宗这个人,看起来很简单,不过有的时候,又复杂得让徐慧看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。

第二天徐慧去甘露殿当值的时候,趁太宗午歇,帮他收拾了一下书案。

结果她就发现,太宗案头放置着一篇文章,正是魏征于贞观十一年所写的奏章,谏太宗十思疏。

太宗回来的时候,正巧看到她手中捧着那本奏疏,想打开又不敢打开的样子。

他就随口说:“想看就看吧。”

徐慧没客气,翻开一看,只见魏征通篇义正言辞,劝谏太宗居安思危,戒奢以俭,积其德义。

文章是好文章,只是这语气……似乎有些激进。

她不由觑了太宗一眼。

后者轻咳一声,为了表示自己胸襟宽广,在旁补充道:“朕当时看了这篇文章,猛然惊醒,写下了《答魏征手诏》,从谏改过。”

徐慧心生敬佩,真心实意地觉得,陛下是一位心胸开阔的好皇帝。

结果她刚感叹完,就听太宗骂道:“但是魏征这个混蛋越来越不要脸啦!!”

徐慧:……

不过,俗话说,打是亲,骂是爱,太宗和魏征这一对相爱相杀的君臣,还真是谁也离不开谁。

别看太宗眼下这么骂魏征,朕要离了魏征,他比谁还难受。

魏征能平安活到现在,没被太宗剁成肉泥,还是有道理的。因为他除了戳太宗的心口窝之外,还做了不少让太宗开心的事情,比如推荐褚遂良。

太宗酷爱书法,常拿来各种各样的字给徐慧品评。其中拿的最多的,除了书圣王羲之的笔迹,就是当世褚遂良的作品。

褚遂良的书法博采众长,变化多姿,自成一家。当初他就是因为精通书法,被魏征举荐给了太宗。

太宗由喜欢褚遂良的字,到喜欢褚遂良这个人,给他安排了一个和自己非常亲昵的官位,起居郎。

起居郎就是专门负责记载皇帝言行起居的官员。按律,就连皇帝都不得翻看自己的起居注,只有等皇帝驾崩后,由起居郎将起居注交付史馆,编入史册。从古到今,哪个皇帝不希望史官把自己写的棒棒的?所以一般情况下,皇帝对起居郎都十分尊敬。

既然是要记录皇帝的生活起居,起居郎自然要常常跟在皇帝身边。正因如此,徐慧也能常常见到褚遂良。

自打长孙无忌那件事后,为了表示自己对徐慧的亲近和信任,但凡有官员再来甘露殿,太宗都不再让徐慧避让了。时候久了,徐慧在朝中重臣面前,也算是混了个脸熟。

尤其是与褚遂良,因为二人都喜爱书法,时常在一处讨论其中的奥义。

要是换做别人,太宗早就发飙了。不过,他对褚遂良倒是蛮放心的。

原因嘛,呵呵,他长得丑算不算?

大多数人都以为,皇宫大内是个严肃的地方。尤其是陛下所居的甘露殿,那可是大唐的中心,一般人进去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。